骏河城御前比武

南条范夫
翻译  萧云菁


被虐的受太刀

武卫神社的神官阿部仓历,长年以来有一个习惯:只要一到丑时,他就会猛然睁开眼睛,清醒过来。

之所以如此,是因为丑时乃是人们用水净身后,向神佛祈愿的时刻。仓历很喜欢躲在角落偷窥这一幕,也大致都能看出人们在祈求些什么,于是到了满愿之日(注:向神佛祈祷期间的最后一天。),他就会与之相应地,给与前来进行最后祈愿的参拜者适当的神谕。

这里所祭拜的神是建御雷神(注:日本的武神、军神,又被称为“武瓮槌命“,曾经代表天照大神,折服出云的大国主命。),所以前来祈愿的大多是武士,祈求的内容也不外乎找到个好主君,好让自己有机会建功立业、出人头地,或者是希望自己的武艺更加精进。除此之外,偶尔也有人会为了报仇而前来祈愿。

当他们在神社前进行最后的祈愿时,仓历会在神殿深处轻轻地摇铃,并将画有名刀图案的纸从他们头上洒下,接着来祈愿的人便会看到仓历事先准备好,符合他们希望的神签。

很灵验——

正因如此,这座神社才会得到如此高的评价。

“今晚是那位有点可怕的武士,来进行满愿祈求的日子哪。”

仓历边起身系好腰带,在睡衣外面披上棉袄,一边如此想着。要是被人看见神官身上披着一件棉袄,恐怕会留下不太好的印象,但天气这么寒冷,不穿这样御寒,实在很难办事。

“就算这么冷的天气,也还是会有人前来用水净身嘛,说到底,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啊!“

仓历如此说服自己,并将沉重的木格子窗由下往上使劲推开,来到走廊上。就在这一刹那间,他的身体猛然剧烈颤抖了一下。

月光有如磨砺透澈的冰冷刀剑,苍白地照射在神殿的柱子上,就在月光的映照下,一名裸身武士的背影正跪在水井旁。

唧哩唧哩、喀啦喀啦、嘎……在一阵滑轮响声后,武士将汲起的整桶水,唰地往自己的头上整桶淋下。

尽管仓历已经看得很习惯了,但身体果然还是会忍不住感到一阵寒意,不由得揪紧了棉袄的衣襟。

就在此时,武士将身体稍微往右转,并大大张开双手,将水桶抬到自己头上。

“啊!“

仓历不自觉地喊了一声。

如果不是武士正好将水从头上往下倒,让闪动着淡淡反光的水花四处飞溅并发出声响的话,刚才的那一声喊叫,只怕早被武士听到了。

在过去的二十一天里,仓历每晚都看着武士的背影,但直到今日,他才头一遭正面看清武士的模样——在武士正面的身躯上,残留着无数的剑痕。

脸上自然不用说了,在他的肩膀、胸前、双臂、腹部,甚至大腿和小腿上,都有着剑创的伤痕,那些伤痕看起来,仿佛就像是幼儿涂鸦一般交错纵横,凄惨的程度令人触目惊心。

然而,这些伤痕看起来,却又不像是在战争或是比武中所受的伤。仓历一时之间完全出了神,只是忘我地观望着武士诡异的裸身,时而抬头、时而低头,时而又弯下腰,不住地凝视。

这名武士踏入神社境内时,一定都会用黑色的布紧紧遮掩住脸庞,就算来到正殿前面祈愿时,也总是深深地低着头,就差没有将额头抵在地板上而已,从来不曾露出脸过;看样子,他是为了掩饰这些伤痕吧?仓历自认理解,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
不过话说回来,这个男人究竟许了什么愿呢?大多数的许愿者,都会在神殿前面喃喃自语似地,轻声说出自己的愿望;这时,悄悄躲在神殿后面的仓历,便可以隔着木板,将他们的愿望听得清清楚楚。

至于那些没有发岀声音来祈愿的人,之后也大多会在神社前面挥剑一试身手,所以仓历大致都能猜得出他们的祈愿内容;然而,唯独这个男人,自始至终默默不语,只是跪在神殿前的阶梯上祈愿,然后又静静离去,所以直到最后祈愿的这天为止,仓历都没能猜出他的愿望是什么。

难道是希望神明能疗愈他身上的伤痕?还是祈求神明保佑他今后不会再受到创伤?

就在这一瞬间,仓历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想法。

“原来是这样子啊,为什么我之前一直没想到呐?“

仓历急忙绕到前面的神殿,将平常只会在月底才打开的绳钱箱打开来。

果然没错——里面有一封白色的书简。有些人并不清楚该将正式的祈愿文拿到哪里去供奉,而有些人则是羞于让人知道祈愿文的内容,像这样的时候,他们往往就会把祈愿文投进油钱箱里。

仓历拿起书函,赶紧冲到神坛旁,就着灯火坐下。

那名武士就快要净身完毕,不久就会来这里进行最后的祈愿;必须在那之前,赶紧弄清楚祈愿文的内容,自己才有办法代替神明给这名武士适当的指示。

打开书简后,仓历发现洁白的和纸上,以汉文写满了长篇内容。

不论文章或字迹都写得很好,但当仓历随着内容不断读下去时,他不禁愈读愈震惊,呼吸也愈来愈急促,甚至觉得连视线都开始模糊了。

书函里的内容大致如下:

——在下是本国安倍郡人氏,名为座波间左卫门曾保,现年三十二岁,因拥有难以启齿的怪癖,长久以来始终为此感到惭愧并痛恨不已,虽努力想治愈此等怪癖,却始终得不到效果,为此想恳求武神的威光,令本人得以摆脱如此令人羞耻的性癖。

在下的这种怪癖,从九岁时就已开始岀现,尽管在下也不知为何会如此,但只要被俊男美女伤害身体,在下就能得到无比快感,简直就像飞上天一般舒畅。

在下至目前这个年纪为止,已经与人以真剑比划过十几次,虽然还不曾败北过,但只要对手是俊男或美女,在打败对方之前,都会故意让对方在自己身上到下几刀,目的就是为了要得到这种绝妙的快感。

尤其这几年来,唯有先让对方划伤在下之后,再将对方斩倒,才能让在下得到难以言喻的快感,进入至福的极乐境界里。

在下明白自己很可耻,也没有男子气概,是个既悲惨又卓劣的人,为此,就算要在下失去一只手、一只脚也无妨,只求神明能治愈下这种可憎的性癖——

读完这篇内容极其诡异的祈愿文后,因为太过震惊的缘故,仓历只是茫然地呆在原地,甚至忘记贴着地上的双脚就快冻僵,只是呆呆地坐着。

从事这么久的神官工作,这还是头一遭看到如此不可思议的祈愿文,究竟自己该如何向他提出神明的指示才好呢?

仓历早已忘却了时间的流逝,只是努力在思索该如何给武士恰当的神谕。就在他苦思默想的时候,武士终于结束净身,穿上衣服来到神殿前跪拜,不过没多久就站起身来说道:

“结果还是没能得到任何神明的指示,看来就连这间神社里人人都说有求必应的神明,也都舍弃了我……“

武士在心里如此自语,之后便覆上黑色面布,离开了神社。他的背影在月光下,看起来有如冰柱般细长而哀怨,令人感到心酸不已。

座波间左卫门首次发现自己的怪异性癖,就如他在祈愿文当中所写的那般,是在他九岁那一年。

很早就失去父母的间左卫门,被舅舅矶田军兵卫夫妻收养,并视如己出地疼爱。舅舅夫妻似乎早已决定,之后要将女儿阿绢嫁给他,并让他继承矶田家。

对当时年幼的间左卫门来说,美丽又年轻的舅母奈穗女,是他最敬爱也最憧憬的对象。每当奈穂女沐浴之后,对着镜子化妆时,间左卫门就会坐在她身边,感受到一阵不像小孩会有的喜悦,并深深为舅母微微染成樱色的柔滑肌肤着迷。

“舅母的手,就像丝绢一样柔软呢!“

间左卫门总会一边这样说着,一边轻轻掐着奈穗女的上臂。有时光是轻掐舅母的手臂还不能让他满足,于是他便用力捏着她的肌肤。

“哎呀,间左,不可以这样恶作剧喔!“

被叔母温柔瞪视的间左卫门虽然羞红了脸,但捏着叔母手臂内侧柔软肌肉的手劲,却变得更加用力了。

“啊,好痛!“

奈穗女真的有点动怒了,于是将手上的梳子尖端,刺在间左卫门小小的手背上。

“你再恶作剧的话,我就用这个刺你喔,这样很痛吧?“

“才不痛呢!“

“那这样呢?“

奈穗女开玩笑地稍微使了点力,结果刺破少年薄薄的皮肤,渗出了血来。

“啊,抱歉,间左,很痛吧?真是对不起,害你受伤了。“

奈穗女慌张地赶紧把血擦掉,但当她看到间左卫门的表情时,忍不住震惊地向后缩回了身子。

——少年睁大了眼睛,脸上露出微笑,仿佛正深深陶醉其中,而他的眼眸里,还浮现着一抹奇妙的光采,让奈穗女不禁打了个寒颤。

当舅母用她美丽的手,握着梳子刺在间左卫门的手背上时,他感到体内流窜过一股喜悦的浪潮,让他感到舒畅绝伦。对于当时还不自觉,却已情悄沉溺其中的间左卫门而言,这恶癖的最后一瞬间,带来的是一种仿佛全身肉体都能清晰感受到、无比的陶醉感。

间左卫门无法轻易忘怀那一瞬间的喜悦。

之后,为了接受叔母更多的惩罚,间左卫门变本加厉,不断地恶作剧,但奈穂女却不曾再做出伤害间左卫门身体的事来,本能直觉地告诉她,绝不能对这孩子做出这种事。

但,尽管如此,奈穂女却发现间左卫门的手脚,不时都会出现莫名其妙的割伤。

“间左,你怎么会有这些伤的?“

每次当她这样追问时,间左卫门不是辩称是自己跌倒弄伤的,就是回答说是撞到了东西,奈穗女非常清楚,那并不是跌倒或撞到时会有的伤痕。

后来,奈穗女在某一天,终于发现了间左卫门的秘密。当这秘密暴露在眼前时,她几乎是用力掐住自己的喉咙,才勉强抑制住自己不发出近乎惊骇的惨叫声……

间左卫门袒露肌肤匍匐着,而今年才刚满五岁的女儿阿绢,正跨坐在他背上,用小刀一刀一刀割着他的皮肤。

“哥哥,你还是不觉得痛吗?“

“嗯,一点也不痛。用力一点,再用力一点割。“

“啊,流血了!“

“没关系的,你尽量用力割吧!“

听着他们两人的异常对话,奈穂女几乎要晕厥过去。

于是她告诉丈夫军兵卫,把两人叫来训斥,并严厉加以警告。

阿绢其实只是乖巧地听从表哥的指示而为罢了。

但对于间左卫门为什么要刻意伤害自己的身体,害自己受苦,舅舅夫妻完全无法理解。

不论如何,总之夫妇俩对他的行为严厉地斥责,同时还发出禁令,绝对不准间左卫门和阿绢在一起。

之后有一段时间,间左卫门看似已经治好了奇怪的恶癖,但到了夏天要沐浴时,他的秘密便彻底曝了光。

原来,自从家里的唯一帮手被下禁令后,间左卫门就将对象转到一同游玩的美少年身上,所以他的身上,满满都是瘀青和伤痕。

舅舅终于动怒,用力地殴打他。之前不论舅母和美少年如何伤害或鞭打他,间左卫门都只是感到舒畅,但当粗壮的叔父用力殴打他时,他却只感受到贯透全身的痛楚。于是少年对着叔父发誓,今后一定会努力克制自己,绝不再做这种事。

但到了间左卫门十三岁,开始在附近的道场学习剑术时,他的怪癖又出现了,而且这次的渴望非常强烈,完全无法压抑。

当时的道场还不时兴以竹刀做为练习工具,而是以木刀的练习为主,因此在进行比试时,总是免不了偶尔会有人受伤。

而,每次第一个受伤的人,一定都是间左卫门。

其实间左卫门的剑术造诣非常好,他不断进步,甚至远远超出其他同学,但在练习的时候,他只要面对某种特定的对手,就会像变了一个人似地极端懦弱;有时他甚至还会为了挨对方木刀的攻击,主动将身子迎上去挨打。

这种特定的对手,就是美少年。

比试时也是如此。不管多少人向自己攻击而来,间左卫门总是能使出美技,将对手一下全都摆平,唯独与美少年对战时,他的表现就判若两人,总是被动应招、不断挨打,履履遭到对手击中肩膀和手臂。

(好怪的家伙……)同学们也发现有异,开始议论纷纷。

“这家伙一定是爱好男色,才会有这种怪异的行为吧!“也有人如此私下说着。

但,间左卫门对一般所定义的男色并没有兴趣;他只对有如女子般俊美的少年,用力殴打他身体、伤害他身体这件事,感到无上的喜悦。

不只如此,这些美少年都属于同一种类别。

——只要多加留意就会发现,间左卫门所中意的,都是长得神似舅母奈穗女的少年。

间左卫门每次被对方打到、伤到时,脑海里似乎就会浮现出舅母的脸来。

而当遇到这种状况时,他回到家中,便会用热情又湿润的眼眸凝视着奈穗女。

看到过度成熟、几乎已经无法称为少年的间左卫门不时露出的这种诡异眼神,再加上外面传来的奇妙风评,舅舅夫妻开始感到有些害怕,于是下定决心,将间左卫门送给别的亲戚抚养。

听到叔父的这个决定时,原本坐着的间左卫门,只是默默地低头站起身来,然后当晚就只身离家出走了。

他往西国流浪而去,最后在藤堂家(注:藤堂高虎,日本战国末期至江户初期著名的武将,以筑城技术和不断更换主君闻名,此时他的封地是在伊贺、伊势(今日本三重县)一带。)落脚,成为该藩的一名足轻(步兵),那年他十七岁。

那一年在大坂发生了冬之阵战争,隔年又发生了夏之阵战争。

藤堂军在冬之阵时,虽然被指派为前锋,却只在住吉安部野一带,与前来侵略堺的城兵有些小对战而已,并没有机会参与称得上是大战的战争。

尽管如此,间左卫门仍然取得了一名武士阶级的城兵首级,并因此被拔擢为足轻组的支队长。

在夏之阵时,藤堂军担任河内口的先锋部队,与知名的长曾我部盛亲(注:战国末期四国的霸主长曾我部元亲之子,关原之战时由于投靠西军而遭到没收领地,此时投靠大坂的丰臣家,意图恢复失土。)军队正面交锋,却在长瀬川堤遭到惨重失败,陷入极端不利的苦战,若不是井伊家的军队前来救援,恐怕凶多吉少。

间左卫门全身浴血仍努力奋战,独自斩了好几个敌人,并在八尾往久宝寺的路上,追上正在撤退的长曾我部军队,整个人如猛虎出柙般,在敌阵中奋力冲杀。

就在此时,一名年轻男子突然止步,还将刀刃对着间左卫门。

看到年轻武士的瞬间一股异样的冲击窜过间左卫门全身。

当时是农历五月初,正午照下来的阳光酷热无比,因此除了骑马的武将外,城兵们都是身着轻装,有些人甚至近乎半裸,而挡在间左卫门眼前的对手也是如此,他裸露着半边的肩膀,头发凌乱,全身上下染满了汗与血。

那名武士年纪大约和间左卫门相当,因怒气而涨红的脸颊上,闪耀着美丽动人的汗水,额前凌乱的刘海,也带着不可思议的妖艳性感,让间左卫门忍不住看到入迷。

不论是剧烈喘息的裸露胸膛,以及举起手臂来时的腋下肌肉,都散发出间左卫门无以抗拒的魅力。

(太美了!)间左卫门瞬间涌上一股欲望,强烈渴求眼前的美少年能竭尽全力伤害自已。

对手似乎已精疲力竭,眼神也游移不定,所以挥斩下来的刀锋,显得既无力又东倒西歪。以间左卫门的剑术来说,要斩了这个人是轻而易举。

但间左卫门却只是配合对方的攻势,不断往左、往右闪躲,仿佛在逗小孩玩一般。接着他看准时机,让对方的剑斩在他右肩上。只见他的右肩顿时皮开肉绽,血也流了出来,但间左卫门却忍不住瞬间露出喜悦的神情,仿佛多年来饥渴的欲望,全都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满足。

身体、大腿、左手肘……间左卫门继续让对方将剑斩在他的身上。每被斩一次,受虐的愉悦感就愈强烈,到后来,间左卫门几乎已经陷入了半恍惚的状态。

“座波,你怎么被伤得这么重,对方很强吗?我来帮你!“

正好跑到他身旁的同僚渡边久介,看到满身是血的间左卫门,开口表示要助他退敌。

“别管我,不准你插手!“

间左卫门连忙回答,但久介看到他们两人之间异样的对战情形,瞬间明白事情不对劲。

“为什么不斩了他?座波!“

渡边大喊一声后,从旁冲过来,打算斩了这名大坂方的年轻武士。

“闪开!“

间左卫门因愤怒涨红了脸。虽然大声喝止渡边,但已无法让这种状态继续下去,于是瞬间他终于下定决心,往对方的胸前冲了过去。

“原谅我!“

间左卫门一边大喊,一边挥剑从对方右肩斜斩而下。

看着美少年鲜艳的红色血液大量喷出,并一脸痛苦地仰倒而下,间左卫门只是茫然地伫立着;一种极致的陶醉感,让他再也看不到旁边的一切。

间左卫门回到自己出生的国度骏府,是在宽永五年(一六二八年)春天的事。

那也是夏之阵结束后没多久,他离开藤堂家,成为浪人的第十二年。

夏之阵时,尽管间左卫门事实上立下了相当抢眼的功勋,但因为众人对他的风评很差,所以没能得到任何恩赏。之所以如此,理由除了有些人对身为年轻新手的间左卫门感到嫉妒,因此恶意中伤外,影响最大的,还是渡边久介的一番话。

“我对座波的对战态度完全无法理解。凭他的实力,他绝对能轻而易举一刀斩了敌人,但他却始终没这么做,直到听到我要上前去帮他收拾对方时,他才勉强斩了对方,而且在斩对方时,还要求对方原谅他,让我不得不怀疑,他是否与大坂方面私下有什么勾结……“

尽管没有正式的审问,但察觉到家中同僚对他投来的冷漠眼光,间左卫门当场便主动求去。

因为间左卫门还年轻,实力也够坚强,所以他很有自信,认为人间处处有青山,总会有适合自己落脚的地方。

然而,自从大坂被攻陷后,天下的形势已经截然不同,要找到新的任官机会并不容易,所以间左卫门也只能到处流浪。

只是在这段期间里,间左卫门仍没有疏于钻硏剑术;只要遇到好师父,他就设法请对方教导,哪怕得做仆人般的工作,他也无所谓。特别是在尾张城下时,据说他拜今川越前守为师学习,并参透了今川流的奥义。

所谓今川流,是以“受太刀“为主的独特流派,起源自骏州今川氏的庶流今川义真(注:即文中所提的剑豪今川越前守,安土桃山至江户前期的剑豪。另有一说认为今川越前守正是遭到亡国的今川义元嫡子氏真,而义真乃是氏真的别名。),这种剑法不论对手采取哪种攻击,都以防御为第一,直到敌人疲惫时,才趁机给予对方必杀的一记反击。

由于这种以受太刀为中心的剑术,明显违反一般武士的习性,所以并没有广为流传,只有后来仙台的茂木安左卫门,稍微以此剑法崭露头角,然后就绝迹了。尽管如此,今川越前守的受太刀,的确普遍被赞誉为神技。

间左卫门虽然跟着越前学会了今川流的极意,但他其实并不太常用这个秘技。

尽管当时世间的杀伐之风还很盛行,人们往往会因一点芝麻小事,动不动就拔刀相向,但若是一般的场合,间左卫门都会使用少年时期就一直在锻炼的天道流,以猛烈的一刀瞬间斩倒对方。

他只有在和俊美的剑士相斗时,才会满心欢喜地使用今川流的受太刀来应战,而且在对战时,尽管他有充分实力能挡下对手斩下的刀刃,他也会刻意稍微偏掉,好让对方的剑斩在他身上。

等他充分享受过被斩的快感后,他便会欣赏着因为身心俱疲而更显妖艳的对手大力喘息,之后才回击,一剑斩死对方,而这一瞬间,正是他品尝至上喜悦的极乐时刻。

不断经历这种方式的决斗后,带着满身伤痕的间左卫门回到了故乡骏河,在骏府城下开设道场。

那时,骏府是德川忠长的居城。

当忠长听说城下住了一名全身到处是伤痕、武技却异常高超的奇妙剑士时,便立刻将间左卫门召来。

将忠长挑选出来的三名剑士,一下子用木刀全部打倒的间左卫门,当场便得到了两百石的封赐,并成为忠长的家臣。

不过他一直到第二年,才在忠长面前展现今川流受太刀的秘技。

当时,忠长天生的暴躁习癖日益恶化,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;他动不动就不讲道理,随意地大发雷霆,让侍臣们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。

这一天也是如此,当忠长身边的小姓(注:诸侯的贴身侍卫,通常是由貌美而有家世地位的少年担任,长大之后便成为家中的亲信武士。而由于贴身相处之故,小姓往往也与主君有着暧昧的同性关系,亦即所谓的“众道“。)市川弥之助,无意间与他的侍妾绫之局四目相交时,忠长立刻大为震怒:

“可恶的家伙,你眼里还有我忠长吗?竟敢在主子面前,用淫乱的眼光看着主子的宠妾,真是可恶至极!“

说着说着,忠长便一把揪住弥之助,并用力将铁扇往他额头上敲去;弥之助瞬间头破血流,鲜血一直流到眼睛里。

弥之助惨叫一声,立刻掩住一只眼睛,并抬头仰视着忠长。

“你那是什么眼神!可恶,竟敢瞪视主子!“

看见弥之助这副模样,忠长不但没有停手,反而打得更加凶狠。

“来人啊,快来斩了这家伙!“

忠长怒喊着。

四周顿时鸦雀无声,没有人立刻回应,因为尽管迄今为止,忠长为了些许小事杀伤侍臣已是众人司空见惯之事,但弥之助一直到先前为止,都是忠长最宠信的侍童;不只如此,弥之助的哥哥传一郎,是藩中众所周知最厉害的富田流剑士,而他本人目前就在一旁。

在场的人都深怕被忠长指名,因此个个都低着头,并纷纷将视线移开。

忠长的视线,最后落在传一郎身上。

就让哥哥亲手斩了弟弟吧——

正当脑海里油然生起这个残忍变态念头的忠长,准备下达命令时……

“主君大人,请等一下。“

从位列末席之处,传来了一个声音。

原来是座波间左卫门。

他毫不迟疑地走到忠长面前说道:

“主君大人,弥之助就由在下收拾。“

说完后他便把头低下,接着又说:

“不过,主君大人,虽然弥之助因为一时失礼让主君大人不悦,因此必须惩处他,但是否能恳请主君大人开恩,赐给他一把剑,好让他能像个武士一样死去?“

“你是要弥之助与你比武吗?嗯,凭你的实力,斩他就像斩幼儿一样吧。那好,就给弥之助一把剑吧!“

“主君大人,那么请容在下再恳求一件事:若是在下斩了弥之助,那么人在那边的弥之助兄长传一郎,只怕无法坐视不管,所以是否能让在下在惩处了弥之助后,也与传一郎比划看看?“

这番意外的发言,让在座所有人全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,不过这股震惊随即转成了莫大的佩服。

(想让弥之助最后保有武士尊严而死的这种情义,以及为让亲眼看着弟弟被杀的哥哥传一郎有所发泄,愿意正面接受挑战的这股气概,真不愧是剑士座波啊!)

所有人都对间左卫门的剑士精神感到敬佩万分。

“你的意思是,要和传一郎以真剑对决是吗?传一郎确实是个好对手,一定很有趣。好吧,我准许你,你就试试看吧。“

听到忠长对新提案兴致勃勃的回应后,间左卫鞠躬拜谢,然后走到同样位列末席的传一郎旁边。

“市川先生,您你应该都听到了,为减轻主君大人亲自斩了弥之助大人的负担,在下只得接下这个任务,这点还请您务必见谅;不过,做为代价,当在下斩了弥之助大人后,您可以立即斩了在下,好替弥之助大人报仇。“

听到间左卫门低声说的这番话后,传一郎只是点头示意。

“感谢您顾虑我的心情,等您斩了弥之助后,我会毫不留情的斩了您。“

“好的。“

间左卫门立刻做好准备,然后走下庭院。

弥之助和传一郎也尾随在后。

传一郎明白弥之助会被一剑斩死,所以将衣袖往上绑,并打上十字结,同时松开剑上的鞘口,单膝跪地,做好随时上阵斩敌的准备。

间左卫门在弥之助跟前站定后,面向着以忠长为首的所有列席者大喊:

“请诸位仔细欣赏,座波所习得的今川流受太刀极意!“

一行人虽然早已听闻今川流受太刀的厉害,却从没亲眼见识过,只能推测间左卫门在挡下的之助的第一剑后,应该就会顺势反切回去,将弥之助一刀两断,所有人都屏息以待。

然而,对战的实际情形,却完全出乎众人意料之外。

弥之助抱持必死的觉悟,不断拼命挥剑,而间左卫门虽然轻易地一再闪躲,但最后却没能及时闪开,左边的上臂被划了一剑。

就在众人深感诧异时,只见间左卫门脸上露出微笑,依旧在左躲右闪,结果又一次没能及时闪开,耳朵被划出血来。

原本有些人心想,最初的一剑或许是间左卫门要送给弥之助的饯别礼,但随着间左卫门接二连三出现不可解的对战态度后,众人开始哗然起来:

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座波看起来根本就像是故意要让弥之助斩伤的嘛!“

“就算是为了让我们见识今川流受太刀的秘技,但故意一再让对方斩伤,又该做何解释?“

“难道说,座波一开始就打算被弥之助打着玩?“

间左卫门身上已经有五处伤口在流血,而在此同时,他脸上的微笑,也开始逐渐转为诡异的愉悦神情。

其实,间左卫门先前看到被忠长敲打额头后血流满面的弥之助,露出凄艳的表情时,就已忍不住全身血液沸腾了起来。

(好想让那美少年尽情地斩我,直到最后的最后,再尽情斩裂他那丰腴的肌肉啊!)

他那尘封已久的怪癖,为了追求鲜血,瞬间又爆发开来。

被弥之助斩伤的地方不断传来快感,让间左卫门如痴如狂,就在这时,他看弥之助已经开始气喘吁吁,挥过来的剑也开始乱无章法,于是一股冲动顿时涌了上来:

“原谅我!“

间左卫门喊声方落,便已冲到对手跟前,从正面一斩而下。

间左卫门沐浴在鲜血之中,享受着极致的愉悦,整个人陷入忘我的恍惚境界之中。就在此时,传一郎像飞鸟般一扑而上:

“觉悟吧!“

面对传一郎一挥而下的刚猛之剑,间左卫门却像个梦游者似地接招。

正当众人都以为间左卫门必定会在这一剑之下粉身碎骨时,只见他一记反斩——

剑光过处,传一郎便从肩膀到躯干被斩成了两半。

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弥之助交手时,间左卫门花了将近半个时辰,但面对剑豪传一郎,他却一刀就斩掉了对方,如此不可思议的态度,不禁引起了诸多揣测与流言蜚语;但不论如何,他的剑能依对手的强度而变得更强,确实是一种相当恐怖的剑法,这一点的确是毋庸置疑。人们纷纷交头接耳,诧异地谈论有关他的事迹。

就在这场比试过后的第三天,当间左卫门在下城途中时,有人从背后喊住了他。

一名陌生的武士走上前来,对间左卫门说道:

“在下矶田久之进,因为在甲府奉公,所以至今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大人您,但今日还请您务必留步,跟在下畅谈一番。“

“矶田?“

“在下乃是大人的舅父,矶田军兵卫的继承者。“

“啊,这么说,你和阿绢?“

叔父夫妻已经过世的事,间左卫门确实也曾听人提起过,但他并不知阿绢后来怎么了。

“是的,我和阿绢已结为夫妻。阿绢与大人既然身为表兄妹,今后也请您务必多多关照。“

据久之进所言,他也十分有志于剑道的钻研,前天他目睹了间左卫门的武技,对间左卫门的剑法赞赏不已,因此希望间左卫门务必前往家中走一遭;不只如此,久之进还动之以情地说:“若您能来,我妻子阿绢一定也会很开心的!“

间左卫门没有拒绝,随着久之进来到矶田的宅邸,但见到久违十三年的阿绢时,两人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。

阿绢会感到震惊,是因为童年记忆中的表兄是一个皮肤白皙的人,但眼前的他却满脸伤痕,看起来非常吓人,而间左卫门感到震惊,则是因为阿绢长得和他至今仍然思慕不已的舅母奈穗女,几乎一模一样。

从那一天起,间左卫门就被一股剧烈的执念所纠缠着,甚至已经到了无时无刻、不断啃噬全身的地步。

(好想被阿绢斩,然后再斩了阿绢……)这就是他的执念。

面对这种可怕的执念,间左卫门不禁自己感到害怕与可耻,更因此苦恼不已。

他强烈谴责自己,甚至在心里发誓,一定要断然舍弃这个可怕的念头。

所以,他便开始在寒夜里到武卫神社用水净身,为的就是要祈求神明能帮他脱离这种可怕的思想。

最后,他甚至开始考虑舍弃现有的地位、牺牲将来的一切,离开骏府消失无踪。

但不论他如何思考、反省、自责,随着日子一天天经过,他还是愈来愈无法抑制那股高涨的强烈慾望。

每当间左卫门在毫无所觉的久之进邀请下来到宅邸,看着热衷在回忆往事的阿绢时,喉咙就会变得干渴异常,甚至连膝盖也会不自觉地颤抖起来。

当同侪之间开始对间左卫门那异样憔悴,甚至恍恍惚惚的神情议论纷纷时,间左卫门终于下定决心。

——就算会被骂为畜生,被视为邪恶之辈,来世只能在灼热地狱里痛苦地永劫不复,我也非得让阿绢斩我,最后再斩了阿绢不可。

间左卫门的精神状态,明显已经开始脱离常轨;也就在这种扭曲到极点的心理状态下,他想出了一个平常人绝不可能想出的策略,好让阿绢斩了自己。

宽永六年六月十四日,这一天是从江户来的金春和观世流演者(注:金春流、观世流,都是能剧的流派之一。),要表演仕舞(注:能剧的一种表演方式,演员不戴面具,不用乐器,只以谣曲伴奏。)给主君观赏的日子。

城内西之丸广场新设的舞台前,坐满了家中的武士,忠长则现身在正面的看台上。间左卫门邀请久之进坐在离众人有些距离的草地上观赏,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在久之进耳朵旁情声说道:

“你有办法在金春八郎的舞蹈中,上去斩了他吗?“

久之进瞬间狐疑地看着间左卫门,不明白他在说什么,等到会意过来后,他再度将视线投向正在舞台上表演的金春八郎,凝视了好一阵子。

当然金春并不懂得使剑,然而他将自己的一生全都奉献在仕舞之道上,因此他的舞技已经纯熟到了绝妙的境地;据说当金春在舞台上表演时,全身充满无法言喻的强烈气魄,那气势甚至近似于锐利的杀气,让人们全然无法靠近他。

传言今年正月二日在千代田城内,举办将军亲临御览的新年首度能剧演出时,列席的柳生但马守宗矩(注:剑豪柳生石舟斋宗严之子,十兵卫三严之父,身为将军家光的兵法教练兼密探首脑,深受将军所信赖。)看了金春八郎的舞姿后,不禁感叹地说:

“他的舞姿,就算是拥有高超武技的武者,只怕也难以靠近吧!“

这个传闻也早已传到了这一带来。

“我觉得,要靠近他并不是不可能的。“

又过了好一段时间后,久之进才如此回答道。

“呵呵,是吗?“

间左卫门不屑似的回了一声。

“你的意思是我办不到吗!“

听到间左卫门冷笑似的回应,久之进有些不悦。

“就凭阁下,我看很困难吧!“

“你说什么!“

“我是说,凭阁下的实力,只怕有困难。“

“座波大人,就算我们交情再好,有些话能说,有些话还是不该说的,你别太放肆了!“

“正因为我们交情好,我才会毫无顾虑的说真话呀。“

“你是当真的吗!“

若是别的事也就算了,但既然事关武艺,当然不希望被如此批评;只见久之进横眉竖眼,非常愤怒地瞪视着间左卫门。

“你这样的杀气根本远远不够瞧的,要是你带着这个表情冲过去,只怕还没上到舞台,就会被金春八郎全身的杀气给吓倒了,还妄想斩了他?我看你是连心智都不够成熟吧!“

“太可恶了!“

“若想斩人,就不能一开始便露出凶狠的表情,应该冷静地快速执行。“

“你是说像这样吗!“

久之进终于忍不住拔出腰刀,猛地往间左卫门斩去。

——但,就在一旁突然看到刀光闪现的列席者惊惶起身之际,间左卫门已然站直了身子,手上还握着鲜血淋漓的腰刀;而在此同时,被间左卫门从左肩斩到胸前的久之进,只见他的身体晃动了两、三下后,便倒卧在走道上,再也站不起来了。

间左卫门静静地擦掉刀上的血,将刀收回刀鞘里,并对赶来了解状况的人们说道:

“诸位请稍安勿躁;方才久之进突然发狂想斩了我,所以反被我斩死了。在主君大人身前引起这种骚动,在下自会请罪并等待裁决。“

结果,进行调查之后,完全找不到任何不利间左卫门的地方,因为没有人听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,只看见久之进突然单方面拔起腰刀,作势要斩间左卫门,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当时周遭人们的证实。

能在电光石火之间,瞬间拔起小小的腰刀,并将发狂的对手干净利落地一刀斩死,间左卫门的绝妙武技,又重新受到人们的赞赏。

不过毕竟是家臣在主君观赏能乐的席间,引发这种血溅五步的骚动,因此藩内决定大番头渡边监物负责看管间左卫门,并就此原谅了他的行为。

就在同一个时候,久之进的妻子阿绢,向家老三枝伊豆守提出了陈情书。

阿绢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久之进,会愚蠢到毫无理由地发狂去攻击间左卫门。在她想来,丈夫一定是因为遭到间左卫门设计,才会拔刀相向;因此她提出陈情,希望主君能给她机会,让她为丈夫报仇。

然而,藩内的重臣似乎都认定错误全在久之进身上,再加上阿绢不过一介女流之身,无论如何努力奋战,也不可能伤到间左卫门一根汗毛,所以很快就否决了这个请求,但阿绢却不依不饶,依旧执拗地不断请愿。

最后,忠长终于了同意她的请求。

“既然是殿下的意思,那也没办法,不过此事毕竟非同小可,我看,就利用即将展开的御前比武,让他们在殿下面前一决胜负吧!虽然结果如何可想而知,不过加入一名女子参与,应该也会增添不少趣味吧!“

三枝伊豆守做出了如此的决定。

阿绢的报仇,就在这种情况下,被安排为忠长亲临观览、于骏府城内举办的真剑比武中,第二组出场的对战组合。

在第一场比武中,独臂的剑士藤木源之助,击破了盲目的剑鬼伊良子清玄远近驰名、号称“无名逆流“的秘剑,并将之斩杀后,染成一片血海的比武场上,立刻重新铺上了新砂;紧接着,座波间左卫门和矶田绢,便现身在场上。

断然剪去原本的黝黑长发,将剩下的短发从发根处牢牢固定住,头上还绑着白布,一身白色装扮的阿绢,手上抱着一把薙刀。她那抱着必死决心的凄美姿态,美丽到人们几乎忘了呼吸。

与之相对地,间左卫门满是伤痕的脸上,那对闪动着异样光芒的眼睛,似乎早已陶醉在血中;眸中那妖异而愉悦的光彩,似乎随时都会狂乱地脱缰而出。

熟知阿绢个性的他,早就相信阿绢一定会为了夫婿向他报仇。在三枝宅邸寄住的这两个半月里,他日以继夜、时时刻刻,期盼着这一瞬间的到来。

阿绢当然不认为自己能杀得了间左卫门;但,就算只是一刀也好,无论如何都非得伤到他不可。抱持着这样决心的阿绢,一开始就猛然往间左卫门的脾腹斩去,却被轻易闪掉,于是她将薙刀高举过头,再从正面用力地挥斩而下;接着是明门碎、背后反切、横切,但不论阿绢如何迅速采取攻势,间左卫门还是轻易地一一闪过。开始焦急的阿绢,再度将刀横扫而过;以女流之力再加上不纯熟的技巧,这一刀再怎么想都不可能起作用,但没想到的是,阿绢的薙刀竟然压制了间左卫门的刀,直往他的右脸颊切过。感到自己脸颊上的血后,间左卫门开始陷入恍惚之中,完全忘却了自制心;接着,只见他几乎是主动往阿绢的刀锋凑上去,第二刀、第三刀……阿绢的薙刀,一刀又一刀地斩在他手臂和大腿上。

间左卫门感觉自己仿佛全身正融入五彩云雾中,畅快到了极点。他的五体仿佛全都在发出这样的呐喊:继续斩吧、多斩我一些吧!

站在他面前的人并非阿绢,而是手握着梳子,温柔瞪视着他的舅母奈穂女。他已经变回当年的那个少年,正在向叔母撒娇,被叔母凌虐,无比甜美的感觉,让他几乎要失了神。

在场所有人都极度震惊;但他毫不在意地几乎不再挥剑,只是尽情地被斩着;他正在等待着最后的那一刀,等待着充分品尝斩了阿绢那一刹那,至高无比的喜悦。

阿绢的精神和肉体,就在此时达到了紧绷的极限。

“一切到此为止了……“

阿绢明白这是最后一刻了,她即将被对手一斩为二。抱着觉悟的阿绢,使尽最后的力气冲上前去,将薙刀高高举起,瞄准间左卫门的脑袋一斩而下。

感到自己额头被斩开来的间左卫门,明白这就是最后的瞬间,于是往阿绢的左肩斜斩而下,脸上还带着莞尔的笑容。

——场内瞬间一片谨然与震惊,因为在薙刀的支撑下,勉强站起来的人,竟是阿绢。

而倒在众人眼前的,是脸上依旧浮现着诡异的笑容、觉像石榴般迸裂四溢的间左卫门的尸体。

达到极度愉悦境地,肉体和心魂早已忘记何为斗力的间左卫门,他在忘我之中挥出的这最后一刀,只微微扫过阿绢的衣袖,接着便无力地倒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