骏河城御前比武
南条范夫
翻译 萧云菁
峰打不杀
一
「别斩我,别斩我啊,军之进,请你住手!我求你,我求求你,快收剑啊!」
若是将这声音比喻成向神明祈愿的呼喊,那么雪之介大声疾呼的喊叫声,几乎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拼命祈求的程度了吧!
尽管已经逼不得已地拔出剑来,雪之介却没有采取应战态势,只是以檐廊的柱子为盾牌,并伸出手不停地阻挡着对方,试图伺机逃离现场。
「可恶,我一定要斩了你!快举起剑来,你这个胆小无用的懦夫!」
军之进的眼睛充满血丝,整个人由于狂饮烂醉的缘故,情绪非常激动,敞开衣襟间袒露出的肌肉,不住地剧烈上下晃动着。
「快住手!黑川,别干傻事!」
「黑川,快收起剑来,你疯了吗!」
负责作东的石田三兵卫和荒川久太郎,都从背后抱住军之进,企图阻止这场冲突,但军之进反而愈加发狂似地挥舞刀剑,完全没有要住手的意思。
雪之介见机不可失,立刻赤脚跳下庭院企图逃走,但军之进仍紧追在后,将他逼到一棵巨大的梅树下。
「你还想继续逃跑吗,卑鄙的懦夫!你这样也配当涩川道场的代理师父吗!」
「你说什么?!」
听到这句话,雪之介终于忍不住闪过一丝锐利的目光,但接着又立刻恢复冷静。
「军之进,住手,如果在下有错的话,我愿意道歉。」
「不必,你少说这么没出息的话了!」
军之进往前大跨一步,然后迎头一剑挥斩而下;只见一枝梅花随着剑光斩断,花瓣却连一片都没落下,而雪之介的右脸颊,眼看就要被这凌厉的一剑斩裂——
「喝!」
雪之介原本早已下定决心,就算自己会被军之进斩杀,也绝不会挥剑反击;然而,当他挡下军之进这一剑时,持剑的手却几近无意识地挥出,并且横砍了过去。
「呜……」
「糟了!」
看着仰面往后倒地的军之进,雪之介只能握着染血的剑,同时咬紧嘴唇,感受自己从脸到上半身的血液,全都瞬间往下流窜的感觉,牙齿还不住地发出颤抖声。
「黑川!」
「军之进,你振作一点!」
冲上前来的三兵卫和久太郎,赶紧抱起军之进的身体,但他几乎已经失去意识,只是不断地呻吟着。
医师通斋立刻被找来。
「伤得很严重,最坏的结果,恐怕会失去性命。」
通斋做完紧急处置后如此表示。
「诚如两位大人所见,在下始终极力避免与军之进互砍,但由于在下能力不足,所以仍犯下了斩伤同僚之罪;在下愿为此罪,受律法之制裁。」
雪之介跪坐在榻榻米上,对今日筵席的主人三兵卫表明这番话后,立刻闭上眼睛。在他紧闭的眼皮下,清清楚楚浮现起三重那悲伤又充满怨恨的眼眸。
「不,月冈,这件事不是你的错,从头到尾都是黑川不好,荒川和在下都非常清楚这一点。我们甚至很佩服你,能够忍受到那种程度,只是……」
不论理由为何,砍了人总是事实。
得赶紧想想办法善后才行——石田三兵卫双手抱胸,沉思良久。
「因为酒后乱性,不仅毫无道理地对人拔剑相向,最后还反过来被砍伤,黑川就算能捡回一命,恐怕家誉也已蒙上了污点;另一方面,如果将这次的事件通报为一般的决斗事件,只怕会让完全处于防卫一方的月冈,也得被迫接受处分……这样吧,你们看这种处理方式如何?知道这次事件原委的人,就只有在场的我们三人,那么,我们就向上报告,说军之进突然身染重病,怎样?当然,我也会封住通斋的口,万一军之进不幸丧命,就推说是病死,事后再请军之进住在江户的表弟小次郎,来继承军之进就是了。」
说服不断坚称「这样的做法有损男子气概」的雪之介后,三兵卫立刻派人到军之进的宅邸去通报。
「我没有脸见三重小姐,还请两位大人代为传达。」
雪之介说完后便立即离去,却整整一夜无法入眠。
二
雪之介无法入眠的理由,并非因为砍了人,因为他的剑早在此之前,就已沾染过三次血,且三次都让对手命丧剑下。
不知道三重会怎么想——这才是雪之介一夜辗转难眠的理由。两人早已是感情很好的情侣,如今自己却斩了她的兄长,而且恐怕保不住性命,而这也是他第四次杀人了。
——这双受到诅咒的手……
雪之介深深自责,不断后悔并咒骂自己,也不断哀叹,不明白当时还能有什么办法。自己原本只打算挡下军之进的剑,没想到横扫过去的那一剑,竟斩开了对方的胸膛;这正是将防御性的受太刀,瞬间转化成攻击性太刀的户田流奥义——「浮舟」之极意所在。
「你看这个切口,整枝梅花被斩断,却连一枚花瓣都不曾伤到,可见军之进即使喝醉了,剑技仍相当锐利,不过,能成功挡下如此锐利的一剑,还反过来横扫对方的雪之介剑技,看来更是绝妙呢!」
石田三兵卫事后与荒川久太郎如此谈论着。
然而,正因如此绝妙的剑技,雪之介反而更加痛恨自己。不知三重是否能明白事情的真相,是否能原谅斩了她哥哥的我呢……?
雪之介自认个性并不粗暴,也不是鲁莽轻率之徒,反而是那种凡事都很谨慎低调,属于温和成熟的人,这一点就连师父和朋友们都非常认同。但尽管如此,师父和朋友们也都说:
「月冈的剑锋,总是充满着不寻常的杀气。」
或许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在肥前锅岛藩(注:位于九州西北部佐贺地区的雄藩,同时也是武士道经典《叶隐闻书》的诞生地。)时曾杀过人的缘故,所以才会这么说,但雪之介在那之后早就下定决心,绝不再挥剑伤人,也很努力过着平静的生活,就连做梦都没想过要对人展露出任何杀气,然而今日却……
其实,雪之介在肥前,之所以会初次出手杀了藤仓弥五,完全是一场身不由己的意外。
当时他拨起的幔幕,刚好不小心碰到了了弥五手上的茶杯,结果导致茶杯里的水泼洒在弥五的膝盖上,这当然是谁都没有料到的意外。
雪之介一发现之后,立刻向弥五道歉:
「真是非常抱歉,请见谅!」
没想到弥五却将手上剩余的茶水,正面往雪之介泼洒过去。虽然雪之介瞬间闪躲开来,衣襟还是被茶水淋湿了一大片。
「你也太过分了吧!」
雪之介还来不及说这句话,弥五便已经拔剑挥斩过来。千钓一发之际,雪之介下意识地拔出剑,想阻挡弥五这一斩;然而,他的这一剑,却将弥五从肩膀到前胸整个斩了开来。
由于弥五仗着自己是藩主的宠童,加上剑技还算高超,平日就不断作威作福、待人傲慢无礼,因此发生这种事情时,没有人站在弥五这一边,而所有在场的人,都认为雪之介的处置方式是理所当然的,没想到藩主胜茂却下令:
「快斩了那个无礼的家伙!」
胜茂并非雪之介自祖上代代侍奉的藩主,因此年轻的他听到这句话时,立刻产生了强烈的反抗心理;于是,在好友的建议下,他逃离了锅岛藩。
在藩国交界地的防住岭,雪之介面对受到藩主命令,前来追杀自己的两名家中侍臣,露出悲伤表情哀求着:
「云井、桑田,我求求你们,你们就回报说没有追上我吧!请你们回去,我不想看到彼此溅血!」
「嗯,其实我们也与你无冤无仇,只是主命难违,我们也是不得已的。」
「我真的不想杀你们,求求你们,让我走吧!」
尽管雪之介完全没有摆出备战的姿势,只是拼命恳求,桑田依旧毫不留情,挥剑砍了过来。雪之介只好一剑杀了桑田,接着又忍痛斩了云井,然后立刻逃往中国一带(注:指日本本州西部的山阳、山阴地区。)。
由于接到锅岛藩主发出的公告,没有任何其他藩愿意接受雪之介,他只好四处辗转流浪,最后来到尾张名古屋城下。
在这里,雪之介开始出入涩川庄五郎的道场;后来他的剑技受到肯定,被推荐给藩主,于是便将旧有的姓氏重富改成月冈,并出仕为官。
虽然锅岛藩立刻派人前来抗议,但都被尾张藩以「没有这个人」为由给挡了回去,由这点不难看出德川御三家(注:德川家康晚年,将自己的三个幼子义直、赖宣、赖房,分封到尾张、纪伊、水户三大要地;当将军直系断絶时,这三家便有继承幕府将军的权力。)的威光赫赫。
雪之介也因此非常戒慎恐惧地告诫自己,必须谦逊又脚踏实地的努力工作。后来认识军之进的妹妹三重后,他更是开心地描绘未来的梦想,也非常注意与同僚之间的应对态度;但不可思议地,他唯独就是和军之进不太合得来。
之所以如此,主要原因是两人的个性南辕北辙,加上雪之介虽然全无此心,最后却演变成必须和军之进争夺涩川门下代理师父地位的状况——但,就算如此,军之进也不该假借喝醉为由,因芝麻小事故意找茬,最后还想拔剑砍人啊……
「或许我身上真的存在着一股可怕的杀气,才会莫名其妙招惹血腥,我真是没用的人啊!」
脑海里又浮现出三重那饱含着幽怨的眼眸,一动不动凝视着自己的景象,雪之介躺在床上,继续辗转难眠。
三
所谓的秘密,只要有一人以上知道,似乎就不可能永远被完美隐瞒。当军之进在第二天黄昏咽下最后一口气后,事件的真相立刻流传在全藩里,成为了半公开的秘密。
不过藩中的重臣也都很清楚,一旦这件事情公诸于世,不仅黑川家会因此蒙羞而瓦解,月冈当然也会受到一定的处分,因此大家都对这些流言装聋作哑。
不过,这世上不管到哪里,总是存在着爱管闲事的人,所以这件事后来传到了军之进的舅父——矢部六大夫的耳里。虽然身为舅父,但其实他的年纪比军之进大不了几岁。
「月冈那家伙,竟敢杀了军之进;您绝不能就这样饶了他,否则有损武士的尊严哪!」
其实六大夫很清楚有错在先的是军之进,如果将这件事情恣意闹开,不仅有损黑川家的名声,说不定还会危及自己的家名,因此他原本同样打算当作不曾发生过这件事,只是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对他这样鼓噪着,如此一来,他也无法再继续保持沉默了。
事实上,六大夫是田宫流的居合剑术高手,他有自信,不论雪之介的剑技如何高超,也不可能轻易打败他,所以从很久以前,他就一直想和雪之介较量看看。
只要先让雪之介拔剑,然后再斩了他,就能让道理站在自己这一边——然而,尽管从此以后六大夫便经常借故挑衅雪之介,但雪之介每次都像没事般地忍耐下来,从不曾有过任何反击的举动。
因为在事件发生几天后,三重曾悄悄写信给雪之介。
——我哥哥在酒席上故借找麻烦,这件事我已经从石田大人和荒川大人那里听说了,所以我并不怨恨雪之介大人,只是对这一切觉得很悲伤、很无奈。
信中的一字一句,都充满了悲伤泪水。
「三重小姐,我对不起你。」
雪之介含泪轻声说着,并不断在心里反复发誓,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,再也不会出手伤人。
可惜再笔直的东西,只要映照在扭曲的镜子里,看起来就是扭曲的。雪之介一再温和对应的态度,反而让六大夫感到受辱,认为雪之介是刻意要羞辱他。
——乳臭未干的傢伙,我可不屑理你!
六大夫仿佛能听见雪之介如此嘲笑他。
四
东照宫(注:设立于日光,主祀德川幕府的创立者家康,为幕府的重要信仰中心之一。)从四月十五日开始举行盛大的祭典活动。神舆在第三天,驻跸于设立在名古屋本町街道的临时庙宇,到了夜晚时,下七间町、宫町、中市场町、传马町等处,纷纷推出各自自豪的山车(注:在祭典游行中使用,设有豪华装饰的高大台车,多以木头制成。),呈现一派「在江户绝对看不到」的热闹景象。
一群年轻武士走出本城,在二之丸通往天王社的西铁门处聚首。
「怎样,要不要一起去看祭典?听说下七间町的山车,从今年开始会演出桥弁庆(注:日本民间传说,孔武有力的僧侣武藏坊弁庆阻挡在京都五条大桥上,打败每个路过的武士,并收缴也们的武器当做战利品,后来被年轻的牛若丸(源义经)给打败收服。)的故事!」
「嗯,听说有机关,只要山车绕转,就会看到牛若的人偶,飞跳在弁庆挥过来的长刀上呢!」
「哈哈哈,我看你的目的不是欣赏山车,而是之后的花街柳巷寻欢吧!」
「这你就不知道了,西小路那边比较好玩,尤其是那里的山形屋,哼哼~」
「没出息的家伙,干嘛自己一个人边想些乱七八糟的事还边窃笑啊!」
就在这时,六大夫在这群热闹谈笑的武士中,瞬间认出了雪之介的身影,于是立刻凑上前去。
「月冈,你还是别去吧。」
「咦?」
「你应该很清楚,我们都是主君大人入城以来就服侍在他身边的人,你却是新来的,没有资格加入我们。」
「矢部,你何必这样为难月冈呢!」
一名大为扫兴的武士,忍不住出言制止,但六大夫仍憎恨地瞪着雪之介。
「新来的就要有新来的样子,应该要有自知之明,怎么可以像个跟屁虫一样,大家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呢!」
这已经是超乎常理的恶言,一群人都紧张地认为,这下事情恐怕无法收拾了;没想到,雪之介只是微笑地回应着说:
「请原谅我不懂得分寸,在下就此告辞了。」
雪之介说完后,立刻想转身离去,但六大夫却语气尖锐地喊住他。
「月冈,你刚才是不是在冷笑?你是想羞辱我吗!」
很明显地,这已经不是故意找茬,而是想和他动手。
「够了吧,矢部!」
「六大夫,你这样就太过分了!」
雪之介看众人出面帮忙缓颊,立刻轻轻点头示意,并趁机离去。
——然而,就在那一夜的亥时……
已经喝得烂醉如泥的六大夫,与同僚分手后独自回家,却在来到本町门附近的马场时,很不巧地再次迎面碰上正从亩町方向转过来的雪之介。
「喂,月冈,给我站住!」
「矢部先生,您喝醉了。」
「就算再怎么醉,我的脑袋可还是很清醒的;看着吧,今晩我絶不会放过你的的!觉悟吧,关于军之进的事,你可别想狡赖!」
「既然您也知道那件事,那表示您应该清楚在下也是身不由己,才会发生那样的憾事,在下内心其实也很痛苦。」
「哼!你也会痛苦吗!是男人就和我一决胜负,这样的话,我还可以既往不咎!」
「不,在下已经不想再拔剑了。」
「你是想逼我先拔剑,好冠冕堂皇的斩了我,对吧?我不会上当的,卑鄙无耻的懦夫,快拔剑!」
六大夫蓄势待发,准备等雪之介一拔剑就立刻砍了他,于是不断往雪之介的方向逼进;雪之介深感危险,向后一步步退却。眼看雪之介依旧没有要拔剑的意思,六大夫终于忍无可忍,使岀了他有名的的居合剑术。
「喝!」
出声呼喝的同时,对手便将被一斩为二——六大夫原以为会如此,没想到他因为喝得太醉,挥出的剑锋稍微偏移了一点。
「唔……」
发出呻吟声而倒下的人,竟是六大夫。看着仆倒在自己脚下的六大夫,雪之介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。
怎么又发生了——
而且这次身旁没有任何目击证人,如果有人咬定是他刻意斩了六大夫,只怕也百口莫辩了。在这值得庆祝的盛大祭典夜里,他竟在护城河前,斩了自己的同僚,在主君所在的城下,斩了三重的舅父……
雪之介弯下身来,确认六大夫已经断气后,整个人宛若失魂落魄般,踉跄地朝着武平町的黑川宅邸走去。
他打算去见三重。
五
在骏府长谷寺町里开设道场的星川生之助,是一位非常奇妙的剑士;城主忠长得知这个人的存在,是在两年后的春天。
道场外面挂的招牌上,写着「户田流剑术指导」。由于他的剑技简直称得上是完美无瑕,因此有不少人闻风慕名前来学习。
如果仅是这样的话,那么生之助并没有什么值得额外称奇的地方。然而某一天,有一名其他流派的武士找上门来要求比武。那名武士自认就算连比三场,也能和生之助势均力敌,然而没想到却三战皆北;武士恼羞成怒,于是要求和生之助用真剑比划。
生之助只稍微思考了一下,就出人意表地爽快答应了。
「不必担心。」
当生之助对弟子们这样说完后,只见他微微一笑,然后静静拔出细长的剑身,摆出了青眼的姿势。
面对身上几乎不曾散发出任何斗志的生之助,这名挑战的武士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取胜,于是便迅速地挥斩过来。尽管武士不断地攻击,但生之助始终采取着受太刀的防御架势;最后,当武士摆出大上段姿势,将剑高举过头,狠狠往自己斩来时,生之助敏锐地拨开对手的剑,并首度大喊一声:
「喝!」
就在弟子们感觉五脏六腑全被震得气血翻涌的这一瞬间,只见挑战的武士身体骨碌碌地转了半圈,然后便倒地不起了。
生之助静静盯着倒下的对手,接着将视线移到自己的剑上,然后露出满足的笑容。
剑上一滴血也没有,因为对手只是在他的峰打(注:用刀背而非刀锋攻击的剑法。)之下,失去了意识而已。
亲眼目睹师父的矫捷美技,弟子们不禁啧啧称奇。
由于不曾看过这样的招式,因此弟子们不禁好奇地向师父询问,生之助于是将手贴在额头上回答着:
「我并没有特别为这种招式取名;若真勉强寻取名的话,那就是『峰打不杀剑』吧!你们可以如此称呼它。」
当门下的藩士将这件事传到骏府城主忠长耳里时,天生就喜欢珍奇事物的忠长,立刻将星川召进城内,让他和几名藩士以真剑比武,结果每个藩士都在几回合内,便被生之助的峰打剑法,一剑击昏倒地。
虽然忠长当场表示要礼聘生之助为官,但生之助却谦辞不受,只拜领了赞美的言辞后,便出城而去了。
星川生之助,其实就是月冈雪之介。
当时砍了六大夫后,雪之介立刻到黑川家去见三重,并将一切详情和盘托出。
「三重小姐,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孽缘,在下雪之介竟杀了你的哥哥与舅父;我已经丧失活下去的动力了,如今只希望能够死在你手下……」
由于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,三重只是茫然地听着,但在听到最后这几句话时,她却地摇着头说:
「不,雪之介大人,不论我哥哥还是舅父,都是他们故意要找您麻烦,最后才会落得如此下场;既然如此,我又有什么理由杀了雪之介大人您呢!」
「那么,三重小姐,在下会自行切腹,请您助我介错吧!」
「万万不可,雪之介大人,您绝不能死啊!」
「不,在下斩了两名同僚,已经难逃切腹之罪了。」
「那就请您快逃吧!请您逃远一点,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。不论您在哪里,三重都会随时想起雪之介大人的,如果雪之介大人真的非死不可的话,那么三重也不会苟活的!」
三重催促着雪之介,趁官府还不知道这件事之前赶紧去逃命,而雪之介也拗不过三重热切的期望,于是连夜逃离了名古屋。
绝望的雪之介躲藏到飞驿的山村里,在这里他认识了岳仙寺的僧侣宗信;这次相遇,为他开启了一条崭新的生存之道。
「我只要一拔剑,就一定会杀人,我是一个受诅咒的人。」
听到雪之介如此悲叹,宗信回答他:
「既然如此,那只要不拔剑不就行了?」
「然而,我既然身为武士,就不可能不拔剑。」
「那么,纵使非拔剑不可、纵使不得不砍人,只要不杀害对方,不也就行了吗?」
「这种事——要怎么做才能办到?」
「这个我就不懂了,不过既然走在求剑之道上,你应该自己设法找出答案。」
即使拔剑、即使砍了人,也能够不杀人的方法——雪之介不断反复寻思,后来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。这原理其实很简单,就是不要用刀刃斩杀对方,而是用峰打的方式进行攻击。
尽管原理很简单,但面对手持真剑,还杀气腾腾的对手,光是用尽全力对战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,更何况还要在最后的生死一瞬间,用峰打方式一决胜负,说起来简直是难如登天。
——不过除此之外,已无他法能让自己从受到诅咒的杀人剑里得到解脱了。
雪之介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不断苦心钻研,专心一意磨练不杀之剑的剑技。
最后,他终于领悟了峰打的秘剑:在抵御对方最后致命一击时的同时,将手上原本斩向对方的剑,在手掌中准确地转动一百八十度,如此便能由锐利的刀锋,转化成刀背来攻击敌人。雪之介将这样的秘诀,牢牢地记在心中。
到后来,雪之介甚至已经纯熟到能在下意识里将剑转动半圈来攻击敌人,并在收剑时,再顺势转半圈回来。
(如此一来,就算我想杀了对方,也绝对不可能伤到人了……)
雪之介终于放心地出现在骏府城下。
六
在江户藩主宅邸里服勤的黑川小次郎,得知了舅父矢部六大夫已经横死,而凶手月冈雪之介也早已逃之夭夭的消息。
不仅如此,原本瞒着他没有公布的、表兄黑川军之进的死因,也一并被揭了开来。在此之前,他一直相信军之进是因病猝死,因为当时他就是以军之进因病去世为由,被紧急命令来继承家督之位的。
小次郎是家中的次男,原本俸禄十分微薄,能被提拔来继承俸禄三百石的黑川家,对他而言可说是出乎意料幸运的事;不过,比起继承黑川家一事来,更让他深深感到雀跃不已的是,这样就可以和三重结为夫妻了。
小次郎少年时代曾住在名古屋,当时就非常爱慕同样年纪的表姊三重。虽然他是次男,但因为超群的武艺受到认可,所以被委以管理武器铠甲的重任;尽管如此,他仍然只是一名拥有二十石俸禄和三名随从的小武士,而且长相非常丑陋,因此只能死命压抑自己,劝自己死心;但愈是压抑,他对三重的爱慕之情就愈深,那股思念的痛楚就像是指甲被拔掉般,蚀骨刻心地深深刺进他年轻的灵魂里。
于是,他选择了一般年轻男子会采取的行为。为了忘却自己的痛苦,他开始经常进出城下西小路的花街柳巷,沉沦在烈酒和女色中。
某一晚,他因为喝得烂醉,和同样前来寻欢的某个老百姓发生口角,最后还将对方砍伤。在这欢场世界里存在一个不成文的规定,就是不能随意拔剑伤人,所以许多年轻男子立刻聚集过来殴打小次郎。面对一对多的劣势,小次郎渐好赶紧伺机逃跑,但在逃到樋屋町时,因为力气耗尽,还是被众人追上,没想到正在危急时,月冈雪之介正好经过,并且救了他。
不仅如此,后来流言蜚语四起,全都直指小次郎在城下町中公当施暴。当藩町为了调查事件原委,将雪之介列为参考人叫去问话时,只见他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表示:
「绝对没有这回事,前几日在下确实看到一名像是武士的年轻男子,和几名百姓在争吵,所以基于同为武士的情谊才出手相救,但那名男子一点也不像小次郎。我想一定是哪里弄错了,若真是小次郎的话,绝不会向百姓动手的。」
负责调查的长官似乎也颇有雅量,明知雪之介是在说谎,也没有揭穿他。小次郎因此逃过了处分,没过多久就开始到江户的藩主宅邸里服勤。
自从来到江户后,小次郎就收敛心志,专心一意地锻炼武艺。他拜在山下町开设道场的剑客金泽一宇斋为师,学习无幻一刀流。
为弥补昔日的荒唐行径,也为斩断对三重的眷恋之情,小次郎将自己的身心与灵魂彻底贯注在剑术上,而他的武艺也因此进展神速、日益高强。
这样的小次郎,怎么也没料到竟会接到继承黑川家的命令。只是,紧接而来的信函,让他的喜悦在瞬间里消失无踪,因为他虽然得以继承黑川家的家督一职,却无法和三重结为夫妻。
反复看着信上所写的,「这是出自三重本人的意愿」时,小次郎终于忍不住发出了自嘲的笑声:
「她果然不喜欢我呢!这也是没办法的事,毕竟我其貌不扬哪!」
第二天开始,小次郎更加卖力勤练剑术,仿佛要将一切全都抛在脑后。接着又过了三个月,这次捎来的新消息,却是伯父六大夫的横死。
但令小次郎感到意外的是,下手的人竟是月冈雪之介,而且他在同时也得知,表哥军之进也是被雪之介杀死的,这让小次郎几乎难以置信。
「那个为人一向温和,又很明白事理的月冈大人……」
小次郎不断在嘴里喃喃说着,依旧很难相信这个事实。
尽管军之进的事无法公诸于世,但六大夫的仇当然要报,而且必须由身为外甥的小次郎来亲自讨回。
虽然小次郎深知雪之介的剑确实厉害,但自己的剑技在一宇斋道场里,也已经是数一数二的高超,不至于会被轻易打败。只是对手是那个曾在自己深陷放荡的泥沼、差点遭到百姓羞辱时仗义出手相救,并因此为自己带来生涯莫大转机的恩人。不仅如此,他还是自己在尾张藩里,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很崇拜的少数几个人之一。
反倒是身为自己近亲的军之进和六大夫,才让小次郎觉得瞧不起。
尽管人生的一半都在放荡与锻炼中度过,小次郎仍没有全然失去年轻的纯真之心,因此,为了这个内心纠葛,他感到苦恼不已。
信函上接着又提到,逃走的月冈目前行踪不明,很有可能是往江户去,希望小次郎能尽力帮忙打探,而在名古屋这边的人也会互相配合、努力寻找可能的蛛丝马迹,一旦发现月冈的下落,便会立刻告知小次郎。
小次郎甚至还接到指令,他平日服勤的义务已经解除,要他马上努力寻找月冈的下落。小次郎立刻去找师父一宇斋,将一切详情说出来。
「虽然我并不清楚月冈这个男人究竟有多厉害,不过只要你抱持必死的决心,以你的剑技来说,绝对不难杀了他,只是……」
一宇斋说到这里时,用他锐利的眼光,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小次郎。
「小次郎,你有事瞒着我没说吧?」
「是。」
为了尽管是近亲、却没有丝毫感情和敬意的人,必须杀害自己一向很崇拜的恩人……小次郎犹豫了很久,终于将自己心中如此饱含的痛苦,向一宇斋完完整整地倾吐出来。
一宇斋目不转睛地倾听着小次郎所说的话,但听完后,表情仍显得没有释怀。
「小次郎,我能理解你的痛苦,但我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件事。从你来到我的道场后,我心里就一直有个疑问,因为你的剑技明明非常锐利,却总是缺少最关键的一击,而那关键的一击,却是能否达到剑术奥义的分水岭。我感觉在你内心深处里,似乎有某个紧紧抓住你灵魂不放的执念——这才是我对你真正的疑问。」
小次郎忍不住内心颤抖了一下,原来师父的直觉竟是如此敏锐。小次郎瞬间对自己的羁绊和执着感到羞愧,毕竟这是自己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的内心秘密——于是,小次郎终于一五一十地向师父全盘托出,说自己无论如何努力,就是无法斩断对三重的思慕之情。
「我的觉悟还不够。就武士而言,这实在是不该有的心态,同时也是该感到羞耻的事……」
说完这句话后,小次郎不禁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来,但一宇斋贯注在爱徒身上的眼眸,却是异常地温和。
「小次郎,谢谢你把一切告诉我,不过这绝不是什么丢脸的事,因为我也有过相同的经历。—你知道我的流派,为什么叫做『无幻一刀流』吗?虽然我之前从未向你提起,不过现在我就说给你听吧,或许能帮助你斩断自己的执念。」
七
早已年华老去,就像风中残烛,又如枯树般的一宇斋,竟然会有这样的经历,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料想到吧!
年轻时的一宇斋,曾经和一位自己非常要好的友人,共同争夺一名叫里枝的美女,但不论社会地位或容貌,好友明显都远远胜过自己;一宇斋唯一能胜过好友的,就只有剑术而已。最后,一宇斋就凭借自己在剑术上的名声,历经艰辛之后,终于成为了爱情的获胜者。
原本几乎没有任何胜算的爱情争夺战,在几经波折后,终于成为获胜者,赢得美人归的一宇斋,将自己所有的青春热情,都贯注在爱妻身上,几乎到了有些畏惧与崇敬的地步;在他的爱情中,充满了谦逊与赞美。
一宇斋相信能献给美丽爱妻的东西,只有剑术上的名誉,因此他不论行走坐卧,整天都只为达到这个目的,努力在锻炼剑术。
就在一宇斋的剑术已经享负盛名之后的某一天,他在老中(注:直属于将军,总理政务的幕府官员。)酒井忠世的宅邸里,遇见了柳生宗矩。
宗矩是将军家的武术指导师父,如此厉害的人物,理应不可能和仅仅身为一个小道场主人的自己对战才是;尽管一宇斋心里明白,但还是无法死心,于是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请宗矩赐教。没想到宗矩竟大出意料地爽快答应了,并拿着木刀走下庭院。
对峙的两人,几乎同一时间将手上的木刀往对方砍去,并击中了对方的肩膀。
「平手。」
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这么认为,没想到一宇斋却往后跳开一步,对宗矩深深一鞠躬后说:
「我认输了。」
只见宗矩微微地笑着。
「不、不,刚才确实是打成平手,你的剑技真是没话说。」
宗矩如此回答道。
第二天,一宇斋前往造访柳生宅邸。当他表达完对宗矩昨日愿意奉陪比试的感谢之意后,忍不住提出了这样的疑问:
「昨天的比试,您为什么会说是打成平手呢?明明是在下败北了啊!」
面对一宇斋的疑问,宗矩露出和蔼可亲的眼神。
「既然大家都认为是平手,那就以平手收场才是最好的,不过您能爽快地承认是自己败北,确实不容易。」
「是的,以木刀比划的结果,看起来是平手没错,但当时若以真剑比划,很明显地我早就没命了。」
「嗯,您说得没错,不过话说回来,在那种情况下,我也一定会受重伤的——一宇斋,您的剑技其实与我宗矩不分轩轾,但尽管如此,若以真剑比划,我认为我还是会获胜的,您知道原因何在吗?」
「请您赐教。」
「尽管说来似乎有点自夸,不过现在的我,不论肉体还是精神,都没有执着在任何事物上,可说是光风霁月,所以才能以全然的虚无之心来握剑。然而,以您的情况来说,我感觉似乎有某些东西,紧紧束缚着您的精神,我想这正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唯一差异吧!」
虽然宗矩没有追问究竟是什么东西束缚住他的精神,但一宇斋心里非常明白。
美丽的爱妻里枝——这就是原因所在。
必须舍弃对爱妻分秒不忘的执着心才行……自那以后,一宇斋更是日夜修练,然而,妻子闪耀光彩的美丽模样,朝朝夕夕都映在他的眼中,无论如何就是无法从脑海里抹去。
几年后,在某一个秋日的早晨里,当一宇斋走到廊下,眺望着庭院时,无意间回头往后看,看见爱妻里枝正对着镜子梳头。
看见爱妻的背影时,一宇斋的眼里,瞬间浮现出仿佛被雷打中般的震惊色彩,因为他看见布爱妻的黑发中,夹杂了二、三根白色细丝。
「里枝!」
一宇斋走近回过头来的爱妻身旁,仿佛首度见到爱妻似的,死死盯着她的脸看。这时,他才发现在她的眼尾处,已经出现了几条小皱纹,鬓发处的肌肤也显出小小的色斑,并且逐渐失去光泽——尽管每天都看着爱妻,几乎要到看腻的程度,他也从不曾发现过,爱妻竟有着如此不同的新面貌。眼前所映出的,是早已过了青春年华的女人,流露出来种种无可挽回的衰老模样。
年轻时光彩夺目的爱妻美貌,早已深深烙印在一宇斋的心眼里;然而,他的肉眼直到此刻,才第一次真能观看到眼前女子的原有面容。
「有什么不对吗?」
面对里枝充满困惑的疑问,一宇斋好不容易才挤出这样一句话来:
「不,你还是一如往常地美丽。」
听到早已听惯的赞美话,里枝微笑地将头转回镜子前,完全没有发现到,就在此刻,她的丈夫已经飞跃到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当中。
「宇斋当天立刻到柳生宅邸去拜访,请求他能再度指导自己一次,但宗矩凝视了一宇斋的脸好一会儿后,如此回答道:
「不,没有这个必要,我知道你已经修练成功了。如果我们进行比试,这次一定会真的打成平手。」
之后没多久,一宇斋便将自己的一刀流剑术冠上「无幻」二字,并成为府内无双的知名剑士。
八
宽永六年七月底,名叫市川重兵卫的老人,代表黑川家的亲戚们,带着三重和随从宇平,到江户来找小次郎。
重兵卫向小次郎告知,仇敌月冈雪之介已经改名为星川生之助,并且落脚在骏府。
他同时也要求小次郎立刻向幕府当局揭发雪之介的罪状,以取得正式的报仇许可书。
尽管听了师父的亲身体验并深深感动,但直到现在却仍无法舍弃栖息在自己内心深处里的执着,为此烦恼不已的小次郎,当他再次见到睽违数年的三重时,不禁为对方的改变瞠目结舌。
昔日有如含苞待放的美貌,如今已转为成熟且绽放的花朵面容,而且还增添了一抹忧郁的缶彩,深深刻划在她的容颜上,看在小次郎的眼里,她简直就像是不存在于这个世间的脱俗仙子一般。
一宇斋每天看着来访的小次郎模样,忍不住皱起眉头来。
「小次郎!」
「师父,对不起,请原谅我的可耻与不成熟。」
师徒之间经常如此对话,也往往只能深深地彼此叹息。
在忙着安排复仇所需的手续,以及准备动身远行的过程中,小次郎总会利用早晚的空档时间,到日枝神社去诚心祈愿;但每次只要一回到家,看到三重、闻到三重的香味,他那坚定的心意就又立刻烟消云散。
终于到了要出发前往骏府的日子。
骏府方面因为接到尾张藩来的正式要求,已经限制住月冈雪之介的行动,并将他交给监察官野田悠之进负责看管。
其实,雪之介本人完全没有要逃跑的意思;野田也很清楚这一点,所以并没有严格限制他的行动。
藩中所有了解雪之介不杀剑威力的人,无不对这次的报仇事件中,雪之介是否会杀了对方深感兴趣,因为对方势必会手持必杀之剑前来攻击,而届时,与之相对的不杀之剑,又将如何应对呢?
「这绝对会是一场有趣的比武。」
家老三枝伊豆守守昌,如此对忠长表示,并将这场复仇剧,排进预定在九月二十四日,于骏府城城内举行之御前真剑比武的第三场。
「我听说黑川小次郎这名年轻人是一宇斋道场里出了名的高手,峰打剑法真能打得倒他吗?」
「这和平常的比武情形不同,我认为雪之介恐怕会放弃不杀剑,改用必杀剑吧!」
「不过话说回来,真剑比武最重要的,就是拥有必杀的气魄,我看这次对雪之介恐怕很不利哪!」
「诚如主公所言。」
小次郎一行人在比武前五天,终于到达位在骏府平屋町的宿舍。
三重脸上的忧郁神色,随着比武日子的接近愈来愈深,小次郎当然无从得知理由所在,只是到了这个关头,他仍旧无法斩断自己的烦恼,几乎到了心神不定的地步,结果又在半夜里,意外看到三重似乎悄悄在写信,于是终于按捺不住,趁三重熟睡之后,偷看了三重所写的信函。
信函的内容,让小次郎瞬间感到晴天霹雳。
那是写给雪之介的信,字里行间全都充满了三重的深切爱情。她甚至还写到,希望雪之介不要杀了小次郎,因为小次郎如果死了,黑川家又得被迫迎接养子来继承家业,但三重早已下定决心,不论发生什么事,也要成为雪之介的妻子;如果雪之介还存在怜悯她的心,就请绝对不要杀害小次郎——这就是信函的内容。
小次郎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明白,三重的一片芳心早已属于他人,说不定他们两人,早就有夫妻之实了——小次郎如此想着。
无尽的绝望,忽然变成强烈的愤怒,而且以三重的笔调来看,她似乎深信小次郎的生死,完全掌握在雪之介的手上,这一点也深深伤了小次郎最后仅存的自尊。
对三重的爱恋,与对雪之介的敬畏,瞬间全变成强烈的斗志。
如果一宇斋看到他第二夭早上的神情,一定会立刻大喊:「你办到了,小次郎!」
在他的眼里,三重的身影已如同路旁的小石子般,全然不值一顾。
两天后,在骏府城内的比武场上,持剑而立的小次郎眼里,只流露出一抹有如星光般闪闪发亮的神色,那就是必杀的气魄。
雪之介静静地向小次郎行目视礼,然后拔剑出鞘。雪之介的剑虽然是无铭之剑(注:一般由名匠打造的刀剑,都会在上面刻上铸造者的名称,比方说著名的「村正」或者「正宗」;没有刻上铸造者姓名的剑,一般都是比较廉价或者工艺水准较低的剑。),却是当代罕有的好剑,刀刃细直,弯曲幅度不大,乍看之下就像是一把双刃剑。雪之介握着这把剑,摆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青眼姿势,但一见他的举止,一旁担任裁判的渡边监物和村上三右卫门,却不约而同地发岀了惊叹声。
因为雪之介将刀背朝着对手。
其实不必三重要求,雪之介原本就对小次郎不抱一丝杀意,只是以往的比试对手,实力明显都在自己之下,但小次郎的剑技,应该与自己在伯仲之间;因此,若是要在最后致命一击时,利用电光石火的短暂时间将剑转动半圈,恐怕会失去自己的性命。那么,既然如此,不如一开始就以刀背来应战看看——雪之介下定了这样的决心。
胜负在令人惊异的极短时间内就决定了。
看到对手以刀背面向自己,倍加激惯的小次郎挥动迅捷无伦的刀刃,向雪之介砍杀过来。两次、三次成功闪过小次郎多次攻击的雪之介,在抵御小次郎最后的必杀一击时,在间不容发之际用力踏出步伐,向对手挥出户田流的极意——浮舟之剑。
「唔!」
「啊!」
两人同时喊叫了起来。
手持着血剑,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景象,只是呆站在倒下的对手面前的人,是雪之介。尽管雪之介的本意并非如此,但平日的修练,最终还是让他下意识地,在最后这一瞬间将手上的剑回转半圈,以锐利的刀刃这一面砍向对方。
「小次郎,你振作一点!」
(我失去三重了——!)
雪之介听到自己脑海的一隅,发出这样的悲鸣声。
他不断抱着小次郎,大声地喊叫,但小次郎早已气绝身亡。
对于获胜者这种怪异的举动,比武场上一片鸦雀无声。广场之中,只剩下雪之介异样高亢的呜咽声,依旧不住地回荡着……